挖坑不填小透明,词不达意神经病

【卢景】旧日一梦 06

卢天恒第一次和景博一起吃饭,是个周六的傍晚。他才回到香港不过半年,第一次不是和妈咪一起吃晚餐。

他是在念中学的时候回来的。原本的家在埃德蒙顿,父亲继承爷爷开起的一间餐厅,客源稳定,长期合作的供应商也仁厚。一家人得以能住一幢二层的石头洋房,有阁楼有花园有车库,夏天还有一个住满水的小泳池,阳光是浅淡的金黄色,天是没法睁眼去看的,池里的波动静止的时候就像一块水色的波板糖。

他还在能专心体味水从指缝间淌过的触动的那个年纪,这世上真是一点忧愁也没有的。

国庆节假期前的一个晚上,他特意等到爸爸回来再睡。这个晚上的晚餐是爱尔兰炖菜,妈妈热好了,由他讨好地端到爸爸的面前去。

“Daddy.”卢天恒还没开始变声,声音仍是软软清甜的。

“明天能带我去冲浪吗?”他问得小心翼翼。他的爸爸总是很忙,大人的时间是不可以轻易被玩乐占用的。

他的父亲看了眼他,启了一瓶酒。开餐厅的人大概都有对酒极讲究的毛病,夜里十一点吃过气的晚餐,也要佐上酸度刚好的白葡萄酒。

“Cara,”他喊了一声妈妈的名字,“让Gordon回去香港念书吧。”

他妈妈解围裙的动作顿了一下。

“老家总归在那边,香港现在的教育都不错。我爸还有一处房产,你也回去看看。”

妈妈没有理他,把围裙甩在桌子上,蹲下身扶住卢天恒的肩,“Gordon,你先回房间好吗?”

卢天恒糊里糊涂上了楼,进了房间,关起了门躺上了床。小弹簧床咯吱咯吱,他心里头砰砰直跳,恍恍惚惚觉得,这世界就要变了。

一个月后他妈妈拉着他赶上机场的接驳车。车里人多,他挤在两排座位之间的空档,晃了晃妈妈的手。

“Mummy,Daddy一个人,没关系的么?”

他感觉到牵着他的手颤抖着紧了一紧。

“没关系的。”女性温柔的声音被压在机器的喧嚣声下面,虚弱得厉害。

卢天恒仍记得起他初来到时的胆颤。阴暗的天空,拥塞的街道,连日来阴冷的雨,都让他难过。

直到认识景博,他才开始不情不愿地,静下心接受这一切。

朋友他却做得称职,景博去参加西洋棋的比赛,他一路要陪,棋类的比赛不看时间的,那个周六的下午结束得有点晚。

临近夜晚的天空像块洗不干净的抹布,陈旧的底黄褐色,云状的斑点一块一块。景博扯了一把他的袖子。

“一起吃晚饭吗?”他问。

景家的车在他面前停着,卢天恒还在发着愣,那会儿他还一点也不懂车,只觉得这辆可真拉风。

“一起吗?”景博又晃了晃他的袖子。

车里的气氛却是狭小的荒凉的,他才弓着身子往里迈进了一只脚,突然就后悔了。

下午他们见面的时候,卢天恒是从未想过当晚能见到景博的父母的。

他在对面两位陌生大人温和的注视下,战战兢兢点了一份白汁意面和芦笋浓汤。交单时景妈妈问他:“Gordon,你想要一份面包吗?”

她说话悄声缓语却吐字清晰,柔和的亲切点淡了他的窘迫。

“嗯,谢谢伯母。”他从十二岁的这一天开始叫景博的父母世伯和伯母,一直到他三十岁的现在。

油醋汁是从他这边递上来的,卢天恒乖巧地抢着站起身来,先推了一盘去他世伯的面前,又拉了一碟给景博。

景博抬起眼睛,看了看他,轻轻显露出一个微笑。他伸手把自己面前的白瓷碟放在卢天恒和妈咪的中间,又把爸爸面前的盘子往自己拉了点。盛醋的小碟很浅,他的动作轻巧,里头的液体几近见不到晃动。

四个人,只两碟醋。卢天恒的手按在餐巾上,偷偷摸摸使劲蹭着自己手指刚沾上的油污。

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么脆弱的。日后卢天恒能在床上搂紧他,偶尔回忆起景博那天晚上那个含笑的眼神,总是不知不觉,下力更狠。

 

卢天恒对着镜子,撩动手指捻了一个随意的平结。他打得是一条深蓝色的扎染花领带,搭配颜色素雅的衬衫,不需要领带夹,他选了一对方形嵌钻袖扣。情调和浮夸仅有一线之隔,他拿捏得挺准。

他喜欢所有的事情都由他一手掌握,他们长大以后的每一次聚餐,他从来不许景博经手。哪怕是要他一遍一遍去跑他的实验室,他也为这从奔波里掘出来的主动性窃喜。

他理了理暗纹外套的衣领,推开面前实验室的门。

“你忙完了吗?”他停在门口。实验室里只开了一排灯,剩了景博一个人,凳子也不坐,撑着桌子站着。

景博的眼里有点躲闪,目光没碰他的脸,扬了一扬便落去了卢天恒脚上穿的拼接皮牛津鞋。

沉默沉默沉默沉默沉默。卢天恒站在亮着的一排灯的尽头,他是真的觉得,哪一天他同景博撕破脸,一定是因为这沉默。

“Kings,”他走上前去,手指抚过他的背,“怎么了?”

卢天恒盯着景博默然的侧脸,火气直要往头顶上冒,声音反而愈发柔软了。

“今次找到间日料,没带你去过,烧蚝超正的。”他笑一笑说:“你还想不想去睇戏?”

“我不去了。”

他听到空气里传来一声低弱的违逆,像是无线电不经意收到的干扰讯号,他没在意,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我还抢到了两张《奥赛罗》的ticket.”

“你念了很久的,剧院刚好跟你家顺路嘅。”

“Gordon,我不能去了。”景博抬起头,说了他今天晚上第一句完整的话。

这下轮到卢天恒噤声了。

“Gordon,这样下去不是办法,我不想要再见面了。”

“我不喜欢要遮遮掩掩。本来就是没结果的事,没必要再维持。”

卢天恒带来的静默比他更沉重。景博感觉到他停在自己背上的手指缓慢地收紧,他没有动,重新低下头。

“Kings,你还是这么懒。”他听到他在自己头侧发出的声音,一如既往带笑的,他却从中听得出压抑和疑虑。

“我还觉得到这个年纪,你总该对别的东西有点耐心了吧。”那个声音说,“起码,起码是对我。”

“Gordon,你听我说,我不可以再把自己卷进麻烦里。”

“我不想丢掉工作,我家里人也......”

“谁没家人谁没工作!”卢天恒搡了景博一把,挥手把他摞在讲台上的文件夹全掀去了地上,“我讲了让你信我,为什么你不信,我不会出问题的。”

他上前揽住他的肩,指尖直要往骨头里窜,“你不会不信我,阿Kings,不然你当初就不会找我帮手。”

“你别讲!”

景博骤然拔尖的声音像是被人硬生生从嗓子眼里抠出来的,他的双手攥紧了卢天恒的两条胳膊。景博膝盖发软,垂下的头砰砰往他胸口上撞。

“你别讲,都已经过去了,Gordon,你别再讲。”

卢天恒瞧着他眼前微颤的发顶,嘴角抿了抿。他在委屈个什么呢?他不明白,景博明明把所有的担子都扔给了他。

“我不再提了。”他柔声说,“Kings,你给我个能说服我的理由,我就走。”

景博的鼻息仿若微弱的啜泣,而他抬起的那一双眼睛,里面干净得生硬。

“我想既然开始是你提出来的,结束的话怎样也该轮到我了。”他哽咽着出声。

卢天恒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哼气。这让景博松开了扶着他的双手,自己站直了身子。

“你知不知道,”他伸了一只手朝讲桌指过去,“你扔的这些东西,已经够我收拾一晚上的了。”

“你说我不懂体谅你,我现在也可以说,你也没体谅过我。”

讲台下面的空格里,同样放着两排整齐码好的文件夹。卢天恒是确实在想,想要把它们一摞一摞全踢翻了,里面的纸一张一张全撕碎了,把景博长久以来所有的成果,一把火全烧光了。

他的一整个人,却是动也没动。卢天恒想完了他该做的事,心里头突然对自己涌出怜悯来。

“我去取消餐厅的预约。”他脆弱地说。

“Gordon,我是说,我的意思是,以后请都不要联系我了。”

卢天恒掀了掀唇,后退了两步,像是听见了什么实在好笑的事,低顺眉眼笑出了声。

“我怎么会有那个闲时间。”他的口气里一点情绪的痕迹也没有,平淡得像在议论别家的闲事。

 

校园里这会儿正刚刚开始上晚课,路上静悄悄的。他的车停得不远,他钻进去,深深舒了口气。

他的父亲曾在香港有一处房产。当年他和他的妈妈初来到,街道都认不清楚,一步一步寻到那个地址。

哪里还有什么房子,那附近的人说,早就成了政府的规划绿地。

母子俩站在绿化的石墙边上。卢天恒把那些炮仗花的枝条数了又数,他的母亲一动不动。

过了花季枝条没了命地疯长,八月份下午的阳光燥热,卢天恒拎起自己的衣服蹭了蹭额间冒出的汗,恍然明白了。

“啊,被抛弃了。”他窝在车里,漫长的夜晚不知道怎么打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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